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春光早去,秋光又遍,一片闲情空恋。齐纨皎洁,写他红粉娟妍。恨随流水,人想当时,何处重相见?韶华在眼轻消遣,过后思量总可怜。休负了,金樽浅。
——选自古典小说《品花宝鉴》
大河畔,湍急的水流也带动了空气,携来一股股晚秋的森森寒意,透彻髓骨,直叫人从一个最久远、最深沉的睡梦中,渐渐苏醒过来。
之前。也不知打何年何月起始,一个少年的形象常常会突然间闪现在我的眼前——
一栋内向封闭式的古老合院建筑。高大厚实的外墙,严密地包裹起一座座重门叠院,也阻隔了外部世界的嘈杂喧阗。只有一道道光,一道道无声无息的光,透过一方“四水归堂”的天井直射进来。它既有日光的灼烈,又有月光的莹莹,非梦非真。那些光焕无穷变化的同时,亦剥离了一切物象原有的色彩,光照之处,无不泛着炽白、刺目、失真的亮泽。
院落中。我的梦中少年无语,安静地站立在那儿,任长发飘飘,一袭白衣也清风飞扬。他风流倜傥、英俊洒脱,且又是一副孤单、无助的样子。更宛如一株不可亵玩的芦苇花,轻轻一触,散了,花絮也要纷飞在风里……
我,立在圆柱厅堂的暗处,静静地向着院落中观望。但见那似乎比我更加真实的白衣少年,抬一抬头,逆了光,直直仰视着天井以外的空间。尔后,他又慢慢舒展了自己的胳膊、腰肢。一招一式,恰似一种乘风归去的姿态,只是久久地飞不走,飞不走……
我无力相助。因为,彼此之间存有着一段距离。一段黑暗的距离,一段沉闷的距离,还有立柱的间隔。
一切——似是前缘,似是再生。谁人知晓?谁人化解?黑与白的世界,梦与真的情景……空洞。
如今,在这个秋天,我背负着行囊,独自行走江南。踏上大河畔的一座石拱桥,我的手,就真真切切地扶在了雕工精细的石头护栏上。翘首远眺,也望得见掩映于暗绿丛中的一片白墙黛瓦。疾走如飞,那儿便是今生的目的地——意念中。
沿着青石板铺就的蜿蜒路径;穿越狭长的马头墙夹巷;迎了那一阵阵扑面而来的古老气息。我仿佛步步深入了旧时的岁月。
恍然中,迎面看见了一座四合二楼建筑,正门是用砖雕砌成的四柱三间五楼式贴墙牌楼,打眼儿一望,煞是壮观。再细看大门两侧的一对砖雕,则尤为神奇。从正中间观赏是一幅典型的“双龙戏水”图案,换到东西两侧的不同角度去看,一侧为“龙凤呈祥”,一侧看则又是龙变凤,凤变龙,妙趣横生。这样的图案变化,绝非慈禧太后“凤在上,龙在下”的“女权主义”格局。那么,智慧的古人又在暗喻着什么哪?
古老的宅院已是许久无人居住了。被那有着经济头脑,又乐于与时俱进的村人辟为了历史博物馆。入了深秋,已是旅游的淡季,生意自然不算是太景气,呈现出了一派“门前冷落鞍马稀”的景象。
我的到来,无疑在这大宅门的四周,引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。有那三、五个抱了孩子的女人,站在了街角的阴影处,对着我的方向指指点点地比划着;也有太阳底下坐小凳聚堆儿的老人,撂下了嘴里的闲聊话儿,手搭了凉棚朝这边张望过来;还有一只黑白间色的花狗,不知道从什么方向窜了出来,卯足了劲头儿“汪汪”叫着,又撒欢儿地围着我兜圈子……
大门一侧的墙壁上,开了方方正正的墙洞,安装上了铮亮的铝合金窗户作为售票口。窗户玻璃的后面,还挂了一道厚实的布帘子。我探头一望,一对乌黑的人眼睛,在余留着的巴掌般大小的窗洞里闪亮。待我买定了门票之后,随即发现身边冒出来了五、六个孩童,有抢先开道的,也有眼疾手快敞开了一扇角门的。
我进到院子中。一位中年女人已经从售票房里走了出来,手中还拎了一大串的钥匙,“哗啦啦”作响。而她本人简单地走过两步之后,就僵直地候在了一旁的廊檐下。四下里,聚拢的孩童越来越多,吵闹的声音“嗡嗡”。中年女人好气儿不打一处来,摊开双臂,嗓门儿也一亮,就将孩童们全都哄散了。
院子里恢复了平静,恢复了往昔的平静,恢复了旧时代的平静。我屏了气息,仔细地观看着这其中的一砖一瓦,一草一木。拿钥匙的女人则相隔三、五步远,始终与我保持着一定距离。
“这房子里有没有死过人?”最不该的问话,好似自言自语,于不经意之间就脱了口。同时,也仿佛是为了极力掩饰自己不安的神情,我的目光依然没有脱离那些古老的建筑。
“死过。这么老的房子。”女人机械、生硬、且又狡黠地回答了我。
“有没有特殊的、离奇的,或者是说非正常的死亡哪?”追问,我没有善罢甘休,且内心也多少有了一点地塌实。
“也不知是在哪一辈子上。这家人的一个儿子,年纪轻轻地不学好。”女人的步伐一边往院子的深处移动,嘴上一边絮絮叨叨地开了讲:“这位公子哥儿常常跑到那戏班子里面去,专找那些俊秀的男伶做乐子。后来事情传开了,家里人觉得脸面上过不去,就把他给囚禁在了后面的这座楼上。”女人止住了话语,一心摆弄起了自己手中的钥匙。
“再往后呢?”我又问。
“死了。”她干脆利索地道一句。
“怎么死的?”我还问。
“从这楼上跳了下来,摔死的呗!”女人说着,手指不停地比划着楼上、楼下。目光却如同犀利的刀片,一而再,再而三地扫描过我的身体——从头到脚。
“这故事没有文字记载,只是村里人的口头传说。”她十分淡漠地对着我讲:“不要信以为真。”
全然不顾。我抬头仰视这富有特色的天井建筑,寓含着“四水归堂”,“肥水不外流”的聚财之意,还有一对石制的“聚财缸”,院落中央明明地摆放着。到头来,金钱买不来欢喜;金钱买不来自由;金钱买不来生命……
先前的无数个夜晚,我经常会从坠落的噩梦中惊醒过来。有那热心的解梦人给予了最“科学”的解答:这一切缘自我们古人类居住于大树之上,祖先将这一信息通过基因遗传给了后人。
这样的遥远?我们人类的梦,尚可以追溯到远古时代。那么我自己的梦,与一个不算太久远的年代,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,更是一件显而易见的事了?
我望望楼上的窗户,目光转动,在空气中虚无地划出那个年轻身体坠落的路线。也看看院落中,青石地面磨砺出了的岁月光泽,以及石缝间笔直生长着的一簇簇青青草。
死是一种解脱,死更是一种抗争。我尚且还可以在这地上自由地行走,却难以突破世俗无形的合围。随意地踱几步,一扭脸儿,我又看到了楼东侧的院墙上,开有一扇长方形的石窗。石窗中间雕刻着“狮子戏球”的图案,并配有“蝙蝠”和“曼草”的纹饰。整体构图严紧,造型生动,向人传达着吉祥与祝福之意。然而,就在这些吉祥与祝福的禁锢之中,却有年纪轻轻的生命白白地葬送掉了。我想。
“哗啦啦”一阵钥匙的响动,中年女人随即开了楼下的一扇房门。一时间,有尘埃在明媚的阳光中自由飞舞。我迈步进了屋子。
“要不要去楼上看一看?”中年女人坐在了进门一侧的桌子旁,一边数点着手中的零星钱币和票据,一边头不抬,眼不睁,口气冷冷地问道。
那一瞬间,我似乎有了一些明白,也似乎有了更多的一些恍惚。光,隔了缀满灰尘的木制雕花透窗折射进来。暗淡。斑驳。撒泼在地上,浮动着的岁久铜钱一般。
梦境是模糊不清的。一眼望去,却原来,现实也是如此的不透明。随后,接了一声轻轻地叹息,又回答了那女人:“不用了。”说这话儿的时候,我真的就身处于厅堂一角最深的黑暗里,还有笔直的白果木圆柱树立在了身旁。
我暗暗地自问:我是谁?那白衣少年又是谁?果真,他是我的前世,我是他的今生吗?
——没有答案。没有。
出了院子,顺从来路,脚步径直向南,再一次面临那条流经千百万年的大河。
秋天,一片大的黄叶子,形同金焦的手掌。做一个告别的手势,从枝杈上掉了下来。又有着生命的飞虫一样,从我的眼前悠悠滑过了石桥的一侧,落在了长长的河里,小心地覆上了自己的影子,随波逐流,去了远方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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